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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爱恨

遇见赵家母女时,裴瑾刚刚在上海落脚,在法租界租了房子,请了司机、佣人和花匠,总算是有了些人气,只是依然不够热闹,直到巧儿的到来。

骨瘦伶仃的小孩子总是惹人怜惜,帮佣的吴妈最是心疼,她早年丧子,丈夫病死,裴瑾见她可怜,留她在家里帮忙,然而她心如死灰,每天只知道低头做活,了无生趣。

巧儿的到来,激发了她的母爱,她连夜替巧儿改了一身衣裳,又做饭菜给她们母女吃,知道了赵元珠的身世来历也并没有鄙薄,只是唏嘘她命不好,遇人不淑。

以赵元珠的本事,很快和吴妈熟络了,慢慢套出了裴家现在的情况。

首先,按照裴瑾的说法,他的夫人在美国,不在上海。谁都没有怀疑这一点,毕竟当时世情如此,老妻在家中奉养父母照料孩子,丈夫在外面做生意,老派的养个姨太太,新派的自由恋爱交个女朋友,一团乱,谁也不会去刻意查证他的家人。

这让赵元珠松了很大一口气,她自然是有自己的盘算,裴瑾能救她们母女一天两天,还能长久地接济不成?可她若是有什么谋生的本事,何至於沦落到卖笑的地步?

在长三学的是什么,唱曲,陪酒,伺候男人,除此之外,唯一还能说道说道的只有她的厨艺了。

她会做苏州菜,而很巧的是,吴妈是安徽人,不大擅长做菜,而裴瑾恰恰最喜欢的就是苏州菜。

她几乎是立刻决定想办法留下来,她和巧儿居无定所,租房子要钱,她又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可留下来就不一样了,除了花匠会回自己家,司机和吴妈都是孤家寡人,全都住在这栋美丽的大房子里。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巧儿。

她主动请缨揽下了做饭的活儿,吴妈见她们母女可怜,也有心帮一把,便主动向裴瑾说情,裴瑾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说给她每个月开工钱。

赵元珠坚持不肯接受:「你收留我们母女,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怎么好再要你的钱?」

「你不用,巧儿总归是要用的。」

就是这句话,让赵元珠察觉到了他对巧儿的优容与宽待,她想起从前长三里的孩子,不管是娘姨的孩子还是年纪小的清倌人,他都对他们很好,时常给他们吃糖,鸨母要打骂被他撞见了,多半也会说说情。

细想起来,裴瑾似乎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孩子,赵元珠猜测他或许是孩子不在身边,又或许是无子,所以才对孩子这般喜爱。

那时的赵元珠只是希望能够有个安稳日子,为此,她想尽了办法,例如,她在饭食上下足了功夫,自己却轻易不往他跟前凑,她选择把巧儿打扮一新,叫她去讨好裴瑾。

巧儿已经十分懂事,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命运的影响,所以也努力讨好他。

裴瑾果然很喜欢她,有时出门会给她带点心,看到她给自己端茶倒水,会夸她懂事。

巧儿也很喜欢他,看到他在家,总是忍不住溜到他身边和他问好,打搅了他,他也从不骂人。

她对赵元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裴叔叔真好。」

赵元珠日子好过起来,对女儿也愈发和颜悦色:「你要记住,我们是因为他才有现在的日子,所以你千万不要惹他生气,知道吗?」

巧儿当然知道,但她也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例如,不明白为什么亲生父亲对她那么坏,这样一个叔叔却对她们母女这样好,她半是猜测半是渴望:「妈,裴叔叔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赵元珠和裴瑾也认识好些年了,对他的脾性还是有点了解的,相识一场,总归是有点情分的,但是是什么情分……她正想着,巧儿揣度着她的脸色,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是你的客人?」

日子难过的时候,什么自尊脸面都可以不要,赵元珠也不止一次被女儿撞破事了,可现在日子好过起来,衣裳穿穿好,头发梳梳整齐,自尊便又回来了,想把以前丢在地上的脸皮捡起来重新嵌回去,这下被女儿说破,竟然觉得有些难堪,脸沉下去:「小孩子别问这个。」

可巧儿已经知道了答案,又追问:「那他是不是对你很好?」

「最好的一个了。」赵元珠喃喃道,「真是没得挑。」

裴瑾在上海做生意的那几年里,是她最好的光景,但凡是要有倌人陪的场合,他都会叫她的局,也不是没有其他倌人想要笼络过他,毕竟好客人难找呀,可他偏偏不为所动,也不去做别人。

还不止如此,他出手也大方,衣裳头面都不曾委屈了她,那会儿她就算是就做他一个,收入也足够花销了,姐妹们谁不羡慕她,都说她是走运了。

她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满意的,有些事不上台面来说,可私底下大家都有计较,哪些客人脾气不好,哪些客人会不知道疼人,可裴瑾对她始终客客气气,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更别说呼来喝去了。

她早就想过,要是想嫁人,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她还特意做过一出戏,故意同一个戏子走得近了些,让别苗头的倌人看见,当着裴瑾的面说破,想他发脾气,她好委屈说冤枉。

这算盘算了九十九步,没算到裴瑾压根不在乎,听见了这话,不过是笑一笑,云清风淡。

朋友问他怎么不生气,他就说:「她是倌人我是客人,哪有客人不许倌人做这做那的。」

她气他这样不在意,闹了个翻天覆地,哭得嗓子都哑了,捶床板,砸茶碗,闹着要跳楼,娘姨和老鸨都吓坏了,他还靠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翻一页书,间或劝一劝:「别闹了,哭坏嗓子就不好了。」

她还是哭个不住,寻死觅活的,裴瑾就点了灯,慢悠悠地继续看他的书:「你要是那么恨我,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那你不要来了,你再也不要来了,我再也不要见你。」赵元珠用帕子遮住脸,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老鸨劝道:「裴少爷,你就说两句软话哄哄我们先生吧,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什么话?」裴瑾笑了笑,「海誓山盟?这种做不到的事,我从来不说。」

都是娼家手段,要是被哄得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就等於被人揪住了小辫子,非要你剜下几块肉来不可,大方是一回事,上当是另一回事。

「可是阿拉先生……」老鸨还想说什么,裴瑾已经把书合上了,淡淡道:「再不消停,我去隔壁云珠那里睡了。」

赵元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然这种时候下她的面子,可她揣摩着裴瑾的神色,发现那好像是真的,她如果再继续闹腾下去,他就真的走了。

她很想说「那你以后都别来了」,可又惧怕他真的当了真,这不是不可能,裴瑾给她花钱是很大方的,但要说伏低做小讨好她,也不曾有过,她生气吃醋,他也从来不曾着急过。

一想到这里,赵元珠就慌了手脚,也不敢再闹。

这件事也就那么过去了。

后来没过多久,裴瑾就离开了上海,她也就死了这条心,谁能想到,快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赵元珠又再次叮嘱女儿:「巧儿,你听着,你要听话,千万别让他厌了我们母女。」

巧儿不知赵元珠和裴瑾的过去,听赵元珠说他对她好,心里便模模糊糊有了些猜测:这个裴叔叔,恐怕是和她妈有点旧情的。

后来的一件事,更是让她对此坚信不疑。

有一回,她们母女上街回来,见到学堂放了学,她眼珠子就黏在了上面,挪也挪不开,求着赵元珠:「妈,我也想去上学。」

「小姑娘家家,上什么学?」赵元珠才不当回事,「你当我们钱多得烧手呢?」

可巧儿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有主意:「谁说的,现在还有专门给姑娘家开的学堂呢,妈,我想去念书。」

赵元珠见她不识相,沉下脸:「人家是千金大小姐,你是吗?读书?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巧儿被她说得眼圈都红了,可就是不甘心,夜里裴瑾回来,她去求他:「裴叔叔,你和我妈说让我去念书吧,我也想上学。」

裴瑾就笑:「你想去上学?为什么?」

「我不想当倌人,也不想当厨娘,上了学,我才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巧儿仰着头看着他,「我不想走我妈的老路。」

裴瑾笑了:「好,有志气。」

「裴少爷。」赵元珠听见动静赶过来,差点气个半死,「你甭理这丫头,上学哪里是她能干的事儿,我让她跟着我学点本事,长大了给她找门好点的亲事就是了。」说着,她还瞪了巧儿一眼。

裴瑾道:「她想念书,你就送她去吧。」联想到她们母女的窘境,他干脆好人做到底,「学费我出就是了。」他蹲下来,看着巧儿,「只有一点,要念书,就好好念,千万不能偷懒,知道吗?」

巧儿不敢相信:「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念书吗?」

「当然,明天就去报名。」

可到了第二天,赵元珠冲冲不肯露面,巧儿磨磨蹭蹭去找裴瑾:「我妈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不能带我去了。」

裴瑾哪里不知道赵元珠是在装病,他就道:「那她不去好了,我带你去。」

就这样带她去学堂报了名,定了隔天去上学,巧儿高高兴兴地去,却是哭着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是因为名字被同学笑话了。

柳巧儿,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个乡下丫头,被人说两句土也就算了,有个女同学家里养了只哈巴狗,也叫巧儿。

裴瑾回来的时候,赵元珠正骂着她:「是你非要去上什么学,现在还好意思哭?今天嫌我名字取的不好,改明儿是不是就该恨我为什么不把你生成千金大小姐了。」

「怎么又骂上了?」裴瑾叹了口气,这屋子里,司机是个闷葫芦,但凡没有必要,绝不开口说话,就算是开口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多说一个字像是要杀了他似的,花匠呢,年老耳背,不管和他说什么都笑眯眯地说他「好」,可实际上什么都听不见。

帮佣的吴妈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不爱说人是非,虽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聘请了她,可家里到底是有些冷清了。

也就是赵元珠和巧儿这对母女有点人气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让她们母女住在这里。

「裴少爷,俗话说得好,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赵元珠用手帕按着眼角,「我就说不该念书吧,上学第一天,就嫌我给她取的名字和狗重了,巧儿巧儿,有什么不好的,你给评评理吧。」

裴瑾啼笑皆非,真是小孩子才会为这种事哭闹,他问巧儿:「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呀?」

巧儿呐呐道:「同学都叫安娜,琳达……琳达家里养的一只狗,就叫巧儿,我总不能和一只狗叫一个名吧。」

裴瑾沉吟片刻,笑道:「这也简单,巧儿这名字是不像大名,叫巧仪吧,Joy是欢乐的意思,也算是有个洋名了。」

巧儿这才破涕为笑。

这些事,回忆起来都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柳巧仪道:「你救了我们母女,给了我们安身之所,又送我上学,替我取了名字,我爹都没有对我们那么好过,说只是好心,谁能信?如果没有对不起她,何必对我们母女那么好?」

裴瑾心中早有猜测,可亲耳听她说出来,真是想呕出一口老血:「不能是我人好吗?」

真是天地良心,他和赵元珠重逢后单独说话的时候都寥寥无几,这给他加的戏也太多了吧。

柳巧仪冷冷一笑:「你不过嫌她是个妓女罢了。」

裴瑾怒极反笑:「我有什么好嫌弃她的,她是个妓女,我也不过是个嫖客。」

顿了顿,他看着柳巧仪苍老的面容,隐约能窥见那个倔强又有主意的小丫头的影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缓下语气,「事实上,我一开始收留你们母女,一来是旧相识,二来也不忍你小小年纪就沦落风尘,於我而言,那不过是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