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鱼龙舞 默默猴 5464 字 2个月前

第十二折 阳岁如炽,行卧烛阴

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

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放诸妖刀圣战的文书记载或口传掌故,这些牺牲者的身影却极其单薄。 原因无他:妖刀,并不是这场正邪大战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临游屍门三屍部的「万里飞皇」范飞强,手持妖刀赤眼,率领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渔阳十二家」。 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此刀在范飞强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况,是从十三派同归於尽,双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后,才开始急速恶化。

二十五名奇宫弟子所奔赴的渔阳,是一片经鏖战蹂躏后的焦土,其摧残之甚,丝毫不亚於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则又远远甚於别处。

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

奇宫按其交代,寻回了十五具遗体,大多草草收埋於渔阳各处;有九人据说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宫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游屍门的总坛——连屍体都找不回来。 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宫弟子们,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最终仍不幸战败。

地宫失陷后,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使之坍毁,与涌入的敌人同归於尽。 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敌人?」独孤寂扬起眉毛。 「不就是一把涂了春药的破刀么?游屍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合着一起完蛋了都,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哪儿来的敌人?」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贝云瑚道:「当年他的报告,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倒不是做错什么事,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说他们对抗的,是先前死於火并的游屍门和五岛七砦一众高手。这些已死之人以'阴人'之姿重回阳世:肤如灰,触手凉滑;赤目黑瞳,不见余白。阴人一睡数日乃至十数日,只於夜间行走,无论生前邪正何属,此际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着似人躯壳,不剩半点人性。」

梁燕贞听得浑身发毛,抚臂颤道:「你……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梁大小姐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长大后依然不改。

独孤寂举起手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些阴人,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

梁燕贞一愣,才明白爱郎之意,惊惧顿去,益发好奇难忍。

武艺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不仅仅是身体反应而已。 战斗电光石火,快时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 缺此方寸,人实与兽无异,还是牙钝爪平、气衰体弱的羸兽,根本不算威胁。

退一万步想,世间纵有「阴人」,神智若失,除非数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则以奇宫无字辈弟子之能,不过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灵智犹在,又何来「食人血肉」一说?

丑新娘之言,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无异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经不起推敲。 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说明奇宫对门下出色的弟子,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

被独孤寂指出不合理处,贝云瑚未见羞恼,淡淡耸肩。

「这我也不知道。我听故事时,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同听的姊妹们也没觉得怎么。下回要有机会,我再问清楚些。」

「我本来不确定你的来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趴在桌上的殭屍男子抬头,明明是撂狠话,却仍拿下巴撑住脑袋,说得有气无力,颇令人生出「伤敌三百、自损千八」之虑。 「说这故事的人,有没有嘱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对你说的故事里,其实隐去了自己的功劳?」

「不用这么高来高去的,我给你们俩翻译翻译。」

独孤寂翻着夸张的白眼,分摊双手,死样活气地说:「'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头的师父之类。龙庭山一贯收男徒,可能有个变态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个。这丫头就是其中之一,然后照例跟师父闹翻了,拉我打上山给她出气去。

「这位殭屍兄跟徒弟关系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宫的人,完全符合奇宫师徒反目的优良传统。你本想教训她'你师父跟你说的,别随便跟这些死山下佬说啊'——对,小燕儿,'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们——想起徒弟还不认你,登时气馁,话到嘴边又含卵也似,没敢使劲儿咬落。

「要我说呢,二位跟龙庭山的渊源无论深浅,都是老黄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过去放下,往咱们这厢站来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这帮龟孙子满地找牙,你们非但不觉心痛,反而解气得很……这个建议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诱人?」

殭屍男子充耳不闻,直勾勾地盯着丑新娘。

「引外人上山,这是你了结私怨的法子么?」

贝云瑚毫不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细声道:「你说他隐瞒了什么,我想知道。」

独孤寂双手抱胸,两头端详半晌,笑顾梁燕贞:「是不是要我动手打人,他们才不会假装没听见我说话?」

梁燕贞嗔道:「你别打岔!正说到点子上了。」恰听见殭屍男子对贝云瑚正色道:「我不是说他隐瞒。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误会龃龉,但这人是连跟女娃儿讲故事,都不屑自我标榜的脾性,洁癖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么,你在鱼死网破之前,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贝云瑚面无表情。 独孤寂注意到她双肩微颤,他与她相识未久,如此心神悸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她师父如非对她做了很过份的事,就是对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还是她的意思? 她是断然离去,还是被无情割舍的那一个? 唆使自己打奇宫,不惜赔上鳞族圣地四百年的骄傲与尊严,究竟她是想重回过去,抑或斩断牵缘?

独孤寂和她一样,都想弄清楚这点。

「所以你说……」丑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隐去了什么?」

殭屍男子无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 他所能转述,仅仅是故事自身。

「奚无筌是最后一个活着从渔阳回转龙庭山的奇宫弟子,然而却不是头一个。早在他之前,还有另一人从东北回来,带回了两具棺材。」

当年驰援渔阳的奇宫门人当中,层级最高者,当属幽明峪的「剑霜」萧寒垒。

此人是幽明峪当时唯一的紫鳞绶长老,是毫无疑问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须推一人争夺大位,就只能是萧寒垒。 整座龙庭山上下,无论幽明峪之内或之外,能对萧寒垒下令的,只有奇宫之主——而「四灵之首」应无用失踪后,大位虚悬多年,冲冲未能有一言而定干坤、决法术的新龙主诞生。

以「剑霜」萧寒垒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偷偷摸摸离开龙庭山,须向其他披绶长老说明并取得谅解,方能行动。

而他的理由没有人能拒绝。

「无多央人给我捎了音讯。」在知止观临时召集的长老合议上,萧寒垒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干涸血渍令人怵目惊心。 「我得走趟渔阳。」

幽明峪在奇宫漫长的历史里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在近两百年间,无疑正由没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脉。 在物字辈紫绶首席「云天蔽影」何物非的强势主导下,蜗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的小小山坳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闇弱支脉,展开了干坤一掷的卅年兴复大计。

何物非的法子异常简单,不过八个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兴旺的惊震谷、实力坚强的飞雨峰,更不是贯彻菁英至上、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乃至当百的风云峡,没有分散资源的余裕,只能挑选一枚独步龙庭九脉的种子,承接整个宗脉的挹注,以期竞逐大位时一举出线,使幽明峪得以重见天日。

岁无多是萧寒垒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许许多多幽明峪的无字辈,成为命运选择的那一位——直到有个叫冰无叶的奇才横空出世为止。

在其他宗脉,拥有复数的优异弟子决计不是问题。 师兄弟虽有竞争,但也能通力合作,成为壮大宗脉的力量。 然而,在偏执的何物非眼里却不是这样。

——只留一个,全力栽培。

冰无叶是何物非亲自物色、考核过后,牵着这娃儿的手带上山来的,岂可与平庸无能的寒字辈之徒一概而论? 如何取舍,在老人看来连想都用不着想,遑论协调商量。

但岁无多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宫新秀,文武皆能,声名在外,人缘更是好得不得了,想争取他的宗脉绝不只一二处而已。 幽明峪纵使弃如敝屣,也万不能便宜了对手。

奇宫自来是天才汇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为天才者——视规矩如无物。 在他们眼里,道德伦常不过是教条,合用则取,不合则弃,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 区区一个岁无多,不应、亦不能妨碍宗脉大计。 何物非早有除掉这名徒孙的心思。

萧寒垒别无选择,遂令爱徒下山远游,殷嘱他莫再回转龙庭山,形同放逐。

像这样的戏码,那些年在各脉里不知上演过多少回,只是不断变换着形式,理由各异。 自以为是、手绾大权的物字辈,忍气吞声退无可退的寒字辈……如今披上各色鳞绶、跻身知止观的寒字辈长老们,无不理解萧寒垒的心情,即使政见不合,立场相左,他们对萧寒垒的愧疚与焦急感同身受;驳回他的请求,不会带来踩踏幽明峪乃至萧寒垒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践踏自己的物字辈老家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唤起年轻岁月里咬牙吞忍的屈辱与不甘。

长老合议对萧寒垒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张扬,以免鼓动其他宗脉的年轻弟子起而效尤。 各脉师长好不容易压下驰援渔阳的舆情,谁也不想为了萧寒垒的负疚求赎,面对自家后辈的方刚血气。

因此,萧寒垒只带了师弟「剑豹」谢寒竞和徒弟冰无叶,三人连夜下山。

「但萧寒垒也好,谢寒竞也罢,乃至冰无叶,都没能见到这位远游多年的无字辈大弟子。」殭屍男子娓娓说道:「三人尚未进入渔阳地界,便遭袭击,'剑豹'谢寒竞助二人突出重围,自己不幸牺牲;而萧寒垒伤势过重,最后也没能撑过来。冰无叶押着两口棺材回山,向各脉长老报告的凶徒模样,活脱脱是后来奚无筌所描述的'阴人'。

「奚无筌下狱后,冰无叶向长老们说项,提出种种旁证,说明'阴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异相,奚无筌带回的解方绝非无的放矢。过了不久,赤眼刀为祸武林,冰无叶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无数,才还奚无筌清白。这就是他刻意隐去,没告诉你的部分。」

贝云瑚颇受动摇,又唯恐被殭屍男子看出,随口问:「写信给萧寒垒的那个岁无多呢?长老合议查过这人的底细么?」

殭屍男子摇头。 「没机会查。他的确在渔阳的廿五人之列,最后不幸葬身游屍门地宫,屍骨无存。怪的是:奚无筌与岁无多交情甚笃,他说岁无多从未写信向师父求救,只联系了其他宗脉的朋友;萧寒垒示以诸脉的那封染血书信,后来怎么也找不着。聪明如冰无叶,始终无法解开这个谜。」贝云瑚低头不语,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贞也明白,丑丫头想的决计不会是那个难解之谜。

独孤寂又举起手。 这回殭屍男子总算见着了,大方指名。

「现场这位热情的兄台请提问。」

「不是说赤眼只蛊惑女子么?难不成渔阳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这么棒的地方,请透露一下怎么去,谢谢。」

「好问题!」殭屍男子伸出双手食指一比,只差没跟十七爷击掌欢呼。 「按奚无筌的说法,'阴人'中有男有女,似对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难以遏抑,时时须得与男人欢好,并未因此变得嗜血好杀;男子则不同,中毒之后神智未失,只是会变得……变得非常邪恶,如遭妖邪附身,残忍、嗜杀,毫无节制,就像……就像…… 」

「……只坏了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