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鱼龙舞 默默猴 4914 字 2个月前

第十折 何事称奇,天阙铜羽

独孤寂终究是把梁燕贞追回来了,本来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饭桌上的气氛因此变得异常诡谲:梁燕贞沉着俏脸,始终不瞧贝云瑚;独孤寂起初还试着哄了会儿,碰得一鼻子灰,懒再掺和女孩家心事,低头猛扒饭,当她们全是摆设。 贝云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衅也不躲避,照旧打点众人上路,与前度无有不同。

翌日午后,骡车缓缓踅近一处村镇,村际由远处似能一眼看完,然而乌瓦连绵栉比鳞次,不见茅顶土墙,屋舍的间隔、形制如出一辙,异常齐整,彷佛同出一人一时之手;说是镇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扩大的老宅,透着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静。

村头竖着古朴的贝屭石碑,刻有四枚斗大篆字,开头「龙方」二字与今文相差无几,能轻易辨认,末两字莫说阿雪不识,梁燕贞认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肯向余二人开口。

独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倒是辕座上的贝云瑚听见她与阿雪的问答,随口笑道:「这儿便是龙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龙方始兴' ,约莫是由此开始兴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兴村'或'始兴庄'的。」

章尾各地不乏复姓龙方的人家,多为当地仕绅,掌握钱粮田产,以龙方为村名毫无意义,「始兴」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 阿雪恍然大悟:「原来是头一个的意思。」梁燕贞哼着转过俏脸,不欲受她卖好。

独孤寂忽伸手,指着远方峦翠。

「……那儿是老龙口?」

「是叫这个名儿没错。」贝云瑚并未揭帘回头,顿了一顿才道:「怎么,十七爷来过?」

「没,只是曾经听闻。」独孤寂眯眼远眺的模样,彷佛掉进了时光漩涡,似有些怀念,又没敢太过贴近。

「当年打罗鋹时咱们经过这山的另一头,听说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盗贼啸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厢净说什么老龙口形势险要,上头有座石砦,易守难攻,若不先降服强人,万一战事失利,强人趁火打劫,断了归途……总之是一堆废话。

「萧先生懒与他们争,冲我动动眉眼,我就明白啦,当晚点了三千马军,连同'血云都'五百弟兄,乘夜轻骑连斩三关,拿下了罗鋹老儿在此的三处据点;天还没亮,就听说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风归降,老龙口上的石砦我还没机会瞧一瞧。」

与章尾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镇东海的「并山王」罗鋹的封邑,独孤阀与罗鋹经历了一番龙争虎斗,才打开西进道路,正式以东军之姿,加入逐鹿争雄的央土大战。

独孤寂乘夜斩关、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数月后他率数百亲兵,从天而降解了兄长独孤弋兵困蟠龙关之危的彪炳战功,传奇处略逊稍稍,未如蟠龙关一役般脍炙人口。 阿雪、贝云瑚尚且不论,连梁燕贞也未听父亲提起。

「过了这么久,应该都荒废了吧?」片刻之后,贝云瑚才轻声道。

「是啊。」独孤寂甩甩乱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蜂拥攀上的回忆,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庄里的道路遍铺石板,平稳利行,轮轧蹄响清晰可闻,益发衬出整座村庄的静谧。 多数的屋舍门窗紧闭,但也非全部如此,敞开的门院之中有人洒扫庭除,也有坐在屋檐下闭目晒太阳的;街道上偶见行人,数量虽少,倒谈不上「人烟罕至」,只是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一时间也说不清。

「怪了。」梁燕贞忘了赌气,喃喃道:「这儿……好怪啊。」

此说甚是失礼,但余人均有同感,不以为是女郎失言。 贝云瑚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怪,又说不上怪在哪里,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贞蹙起蛾眉,「这不是你家乡么」差点脱口而出,总算省起自己还未原谅这花花肠子的丑丫头,死咬着樱唇并未接口。

「你们这儿……为甚有忒多残疾人?」独孤寂忽问。

梁燕贞心念一动,想起适才躺在门口晒太阳的中年懒汉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只左手,勾着妻子臂弯,空荡荡的右袖扎在腰带里;妇人则低头垂颈,走得十分谨慎,与骡车交错而过时,也不曾抬起视线,对外来之人丝毫不感兴趣。

贝云瑚正想开口,忽见长街尽头,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人,一瘸一拐地扛着几根木柱般的粗长物事,往街心竖起,「匡当!」扣上黑黝黝的精钢链锁,顿成一整排的止马桩,眼看骡车是驶不过了。

往后瞧,进村的那一头,也有人拖出木柱铁链,却未竖直,只拄在路旁。 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觉那几只眼精光熠熠,既似盘据高枝的秃鹰,又像以狞目驱赶他们离开的恶犬,总之不是善意。

「你家乡人挺不好客啊。」独孤寂刮着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你要傻到让本侯在此地大开杀戒,以致无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贝云瑚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吁的一声勒缰止辔,回身掀帘,对车内三人正色道:「这庄子里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们问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龙庭山,就只能继续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们再绕远些。」

梁燕贞刀眉一轩,切齿道:「你耍什么花样?说来是你,要走也是你!」

独孤寂本欲劝解,梁燕贞没好气的挥开。 十七爷摸摸鼻子,上下打量丑新娘半晌,忽然一笑。 「你既不怕,我怕甚来?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条路是我独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链,将阿雪往胁腋下一夹,无声无息掠下车,扭头四顾,扯开嗓门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庄头,哪有酒卖?」

「我记得是这边。」贝云瑚跃下辕座,笑指止马桩处。 「往前走是一片广场,四角均为店铺。庄内喜丧、建醮、扮戏文什么的,都在广场边的老樗树下,日常也有酒水卖。」

独孤寂怪眼一翻:「这会儿你又熟了?」满不在乎地拎着阿雪,大步而去,经过止马桩时一脚一个,踩得桩子直没入地,与铺地的石板相齐,彷佛下头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烧融的膏脂一类。

落桩上锁的俩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声软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窜入小巷,转眼去得无影无踪,简直比耗子还利落;另一人却咧开嘴,呜噜噜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绝,独孤寂才发现他只有半截舌头,不仅又跛又哑,怕还是傻的。

追赶上来的梁燕贞脸色微青,这已非怪异,而是有些碜人了。 哪来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地方?

长街尽处豁然一开,果然是片宽敞的铺石广场。

诚如贝云瑚所说,广场的四角都是店铺,一是布庄,一是兼卖日常杂物的寄附舖,另一间早早便闭门歇息,不知做的什么营生。 至於老樗树旁却是间茶酒舖子,从后厨的隔帘看来,亦供应吃食一类,只是黑黝黝的不见红光,余烟袅然,似已灭火熄炭。

一个跑堂模样的中年人抹着桌子,见独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却未迎将出来,拎了条板凳倒扣桌顶,这是明摆着谢客了。 「这位大爷,您是外乡人吧?真不巧,庄里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过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烦,出庄沿着道路再走几里,还有几户人家能落脚。」

独孤寂索性不进舖里,伸腿勾过长板凳,径於舖外落座,随手将小阿雪放於一侧,举袖揩几,掀杯取筷,就着四边桌沿摆布好四人份,涎脸笑道:「不落脚不落脚,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两斤,若有熟肉,也来斤半。」

合计三斤半的酒肉,够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云云,恁谁来听都知是放屁。 那跑堂的开嘴呵呵,面上却无笑意,左颊畔一颗生着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动着,眉眼之间压满乌翳,继续将长凳倒置桌顶,铁了心要打烊。

虽说乡人粗鲁无文所在多有,但相貌、应对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实属罕见。 如非庄人天生胆横,便是跑堂对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这般粗蛮无礼,谁来饮茶沽酒?

僵持之间,贝云瑚、梁燕贞接连入座,后进一人掀帘而出,手里捧着竹蒸箧,随热气飘出面点香。 那人须发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柜装束,见外头坐满一桌,不禁错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脸横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说就坐一会儿,要白酒两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东家。

老掌柜吓了一大跳,没敢多说,忙不迭地迎出舖来,对独孤寂连赔不是,又说一回今晚庄里打醮、不敢待客云云;说着说着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对桌,彷佛难以置信,片刻失声道:「二奶奶!您……您怎么回来了?」倒抽一口凉气,却是对贝云瑚说。

丑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来同太爷说一声。方掌柜近日可好?」

被称作「方掌柜」的老人面色灰败,张嘴却吐不出字句,身子颤抖。 独孤寂笑道:「掌柜的且先坐会儿,我怕你要晕。」也不见抬肩挪臂,方掌柜身子一滑,忽与独孤寂并肩而坐,比邻的梁燕贞将双枪包袱置於桌顶,簌簌发抖的老人被夹在二人当中,彷佛失足卡入栅栏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盗匪……」梁燕贞见他吓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压低嗓音道:「还有立桩那几个,都是一伙的,挟持了庄内之人,让你们把外人赶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这位大人武功盖世,便要调动左近官军来剿匪,也是反掌间的事。老实交代,我保你举庄平安。 」

梁大小姐走得几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艺,按肩臂的筋肉线条看,还是个使厚背刀之类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绿林出身,这堂倌的匪气只差没漫出七窍,更别提颈臂间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桩的两名瘸汉也有百斤以上的气力,单举直如无物,肯定是会家子。 一溜烟逃走的那人面颊,有块挖去皮肉的疤痕,从形状位置推断,乃官府金印无疑,草寇身上司空见惯,亦是一证。

在始兴庄,方姓和龚姓都是龙方氏的分家,身份并不一般。 方掌柜年轻之时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十七爷身上的蟒袍不是寻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摇头道:「真不……真不是盗匪。杨三在老汉这儿做了好些年,懒惫粗鲁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与他计较。」身子动弹不得,频频颔首,急出满背汗浃。

梁燕贞睁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连独孤寂也有些拿不准。

小燕儿能瞧出的,自逃不过十七爷的法眼。 这始兴庄里不惟残疾人多,残疾人还都练过粗浅的功夫,绝非良民,匪气自不消说;且不论闭门之户,街上行人全是两两成对,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带残疾的獐鼠匪类,要说庄内没问题,简直就是睁眼瞎。

落拓侯爷的眸光转向丑新娘。

「……你怎么说?」

「杨三我不认识。」贝云瑚倒是答得爽快。 「考虑到这儿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柜怎么说就怎么是呗。」

老掌柜顿觉身上的无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脚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顾不得取回蒸箧,颤声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们先坐会儿,酒肉马上就来。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里。

独孤寂背后生眼,全不惧他弄什么玄虚,只盯着对桌的贝云瑚。

「你要我来看的,我现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贝云瑚耸耸肩,抿着一抹清浅笑意,信手揭开蒸箧。

梁燕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 原以为贝云瑚将她们引回老家,是有什么图谋;如今看来,居然是驱虎吞狼之计。 她要对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借十七郎之手,敲一敲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始兴庄。

但这帮人本事平平,贝云瑚若真像十七郎说的那样,武功还在李川横、傅晴章之上,尽可以自行应付,何须摊上十七郎? 说到底,就是痴心妄想,癞虾蟆也想攀上枝头比凤凰,不知自己丑。 哼!

「那老家伙喊你'二奶奶'。」独孤寂挥开蒸笼热气,沉声道:「咱们都到这儿了,你不老实交代,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儿,怎能是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