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2 / 2)

吴澄微微一笑,又用银刀挑起一只腌好的青梅道:「这青梅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自然很好,不过却多了几分苦涩,反而是腌制之后,清涩中更添几分甜美,子静不尝尝么?」

杨宁微微一怔,他虽然厨艺非凡,但是真还没有领略过青梅滋味,毕竟他自出生以来就长在宫廷,虽然各种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这些山野趣味却是很少能见,更何况洛阳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进嘴里,先是感觉到一缕香甜,然后青梅固有的清涩味道洋溢在口中,两种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觉得五感都似乎灵敏了几分。

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吴澄似乎能够感觉到杨宁微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随手拿起一个橙子,用银刀破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托着黄金色的橙子,透出从容淡定的美感,这一次不等他说话,杨宁已经接过橙子,用鲜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浓厚味道。

推拒了吴澄再度递过的梨子,杨宁尽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经用过了,想必阁下应该有话要说,我想罗承玉的恩师不是一个只懂得享尽口福的书生,昨夜阁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图报,尽管说出来无妨。但是阁下最好识趣一些,如果你们真有敌意,昨夜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所以我不认为欠你们什么,所以条件最好不要太过分。吴先生还请谅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就直言无忌了。」

吴澄微微一笑,没有动怒,反而又转身从舱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箱里面拿出一个覆盖着黄绫的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甲板上,掀起黄绫,里面放着纯钧、凝青两柄剑,以及一个陶埙,一块燕山红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明黄荷包,里面放些散碎金珠当做盘缠。

杨宁目光闪动,伸手拿起凝青剑系在小臂上,然后收起陶埙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

吴澄唇边露出一缕笑容,将令牌拿起,用手指抚摸着温凉适度的红玉牌身上面镌刻的铭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卫天组第四练无痕。好一个练无痕,不知道他将燕山卫当作了什么?子静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练无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铁律,燕山卫属下若将令牌转赠他人,则那人自动成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处获取凤台阁的助力,但是本人却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卫统领和凤台阁主三方的质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杨宁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凝青剑,当时练无痕将令牌相赠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他也就没当一回事留下了,只想着纵然有些不妥,也不过是给练无痕甚至罗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烦罢了,想不到练无痕竟然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心中千回百转,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练无痕因为此事被惩处,自己也还罢了,青萍定会因此抱憾终生吧,毕竟自己这位义姐虽然性烈如火,心地却实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将令牌还给吴澄,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呢?

吴澄微微一笑,随手将令牌塞给了杨宁,笑道:「好了,这件事情你放心,练无痕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更何况他虽然胆大包天,但却不是鲁莽之人,既然这样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过一劫,再说世子殿下想必不会难为亲自招揽的心腹,西门统领如今职权受限,正在闭门思过,应该也不会违背殿下的意志,吴某素来与人为善,更不会因此为难练侍卫,所以子静只管放心收下这块令牌,将来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顾忌,无论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该做敌人,是么?」

杨宁接过令牌,眼中闪过寒芒,虽然不擅勾心斗角,但是吴澄的言外之意他却仍然听了出来,如果自己不接这块令牌,那么练无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过这块令牌,则是承认了某种约定,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心中犹疑片刻,他终於将令牌收到怀中,无论如何,和练无痕的三次见面,虽然有冲突,却没有反感,如果当真因为练无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这样的高手,他是极不情愿的。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纯钧剑,淡淡道:「此剑名纯钧,吴钩越枣,纯钧湛泸,皆是当世名剑,我愿以此剑交换这块令牌,请阁下转送罗承玉,就说这柄宝剑就当是偿还从前恩义,轩辕台旧谊就此断绝,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见,如若他日相见,我与他誓不两立,到时候分出胜负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吴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纯钧叹息道:「赠剑还情,也算有始有终。此剑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们永不相见,否则反目成仇,徒令亲痛仇快,这又何苦来哉。」

叹息之后,吴澄拔剑出鞘,剑光如秋水芙蓉,将昏暗的船舱映射的犹如日中时分,只是那清冷的光华却令人汗毛倒竖,吴澄吟哦道:「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於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钩耶。(注1)古人想必不会欺我,只可惜吴某目不能视,竟不能一观名剑风采,可谓遗憾终生。」

杨宁闻言忍不住道:「你当真看不见么,可是我见你行动自如,在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真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吴澄叹息道:「在下的双目在十岁的时候被毒药所毁,从此目不能视,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其实子静行动轻巧,纵然我这个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几乎听不见,可是子静想必是心中不宁,人心变化可以影响周围的气流,所以我能够从细小的气流变化中察觉你的动作神情,就连你的心思也能够猜到一二,这正是我选择了这个封闭的环境见你的缘故。而且这舷窗之外垂帘上系着的银铃随风作响,也是我精心安排,这些银铃的音量其实有轻微的不同,所以虽然同时震动,却自有宫商角征羽的变化,我双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银铃,这一座银铃慑魂阵可以隐隐折服被困之人,子静不觉得今日情绪很易动摇么?」

杨宁心中微震,连忙运起「动心忍性」的心法,不过片刻已经心境冷若冰雪,握紧凝青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个瞎子,才对你颇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机暗算於我,莫非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吴澄并无惧色,淡淡道:「并非不怕,只是我却知道子静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从进入舱中,子静公子虽然心中不满,但是却没有用瞎子这样的词语攻讦我,我便知道子静虽然性子刚烈孤傲,但是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子静修习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强化心灵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导也是偏於绝情绝义,如果子静公子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炼这样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杨宁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有所领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为,此刻听来有如耳边惊雷,竟然不能辩驳。

吴澄举起清茶一饮而尽,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说最洁白的好像最污浊,最方正的好像没有棱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乐没有声响,最大的物体没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浓处可以淡薄如纸,恪守忠义可以显得无心无情。子静,承认心中有情,并非真正的软弱,反而是嘴硬心软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这层迷障,终生都会受制於此,回去之后,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误人误己,遗恨终生。」

见杨宁陷入沉思,吴澄又笑道:「其实不论四周迷雾重重,如果本质如玉之坚,又有何惧,就如子静你,虽然昨夜受了些风险,但是凭着一身武功,不还是履险如夷么,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难道真的可以伤害你么?不过这些事情现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经历红尘十丈,又如何能够看透爱恨情仇,别说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吴某,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不也是兢兢业业,辗转徘徊在俗世繁华中么?」

说到此处,似乎察觉到杨宁的若有所思,吴澄突然失笑道:「罢了,说得太多也没有益处,子静,你以后可要记得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是并无恶意,也未必不会欺骗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认,虽不能视物,却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当真能够如此么?你看看这里。」

杨宁疑惑地望去,只见吴澄指着鬓角发丝,仔细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吴澄哈哈笑道:「其实能不能看见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昨夜回来,想到如何面对你,不由辗转反侧,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虽然肌肤没有伤到,却将头发烧焦了少许,还有这外面的银铃慑魂阵,若非你心中存了怜悯之意,我又并无恶意,难道真的可以折服你么?我若是有那样的本领,也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凤台阁主了,只怕四大宗师中也有我吴澄的名字了。」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并非豁然开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么心中对眼前这个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时,竟也有了一丝妒念,此人正是罗承玉的师父,有这样的名师,怪不得罗承玉器宇才学皆皎皎不群,自己纵然学了一身绝艺,却也比不上罗承玉有这样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处,只觉怅然若失,杨宁起身长跪施礼道:「子静多谢先生教诲,日后若有寸进,也当铭记今日之情,虽然很想听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经等得很急了,我这就告辞了。」

吴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昨天我已经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万宝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轻易辜负,子静要再接再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次你们来金陵必有所为,这纯钧剑虽然早已失传,但是据吴某所知,此剑的来历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么赃物要出售的话,只要能够双方得益,吴某不会拒绝帮忙的。」

听到这里,杨宁只觉脸上发烧,心中越发佩服吴澄,今次来金陵的目的竟被吴澄猜中,这等心智无人能及,怪不得可以执掌凤台阁多年,幸好这人并无恶意,要不然只要几句流言就可以坏事了,便含含糊糊道:「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会忘记先生的。」吴澄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杨宁尴尬之余,竟没有发觉吴澄笑容下隐藏的心事,就连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也透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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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越绝书·外传记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