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第二章

雪松城位在常青山下,是麒麟皇朝仅次於京城的富庶城市,甯静的麻姑河在山下的平原拐了个大弯,将这座城市分成了上河区与下河区--就像分开云和泥,分开黄金和污土。

上河区和下河区,陆上交通全靠安平桥,红色的桥身上金漆虽已剥落,但仍然可以看出旧时有多么富丽堂皇。这座桥坚国得足以让十辆四轮马车同时通过--当然其实没有那么多有能力搭乘马车的人需要使用到这座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可不会没事到下河区,因此这桥上容纳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贩。

简言之,下河区等於贫民窟,灰浊的房子破败又毫无秩序,点缀其间的那些色彩俗丽的地毯与旗子可能是他们从上河区的垃圾堆里捡来的。脏跟乱是这里的代名词,骗子,扒手,小偷,无处不在。

但是这里的市集便宜--下河区外四里那个地方的黑市不算,有很多上河区的有钱人,甚至是外地人,喜欢到外四里的黑市,人们不得不承认,有些宝贝真的得靠非法手段才能入手,所以热衷此道的人甘愿犯险。

下河区的市集便宜,加上汇集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人,所以有些上河区的平常老百姓会在桥上的市集,或在接近安平桥的内一里与内二里走动,好人家的女儿就算不得不出趟门,也是不会超出这范圆的,下河区内三里之后的地方,是良家妇女的禁地。

苗兰兰在辰时才过便走出位在上河区世一里的安平王府侧门,身上穿着的是朴素的褐布衣裳,从头到脚神神秘秘地包紧紧地,还戴了副几可乱真的易容面具与白发。

她刚结束今天的第一件生意,安平亲王的母亲是紫阳仙姑的忠实信徒,打赏给得大方,她照惯例爲老太太念了一遍平安祈福的咒语,没理会王府总管把她当贼似地从头盯到尾,心情大好地走出安平王府。

上河区分成世、平各三里,世一里以安平王府和雪松城太守府爲首,全是官员和贵族居所,世二里和世三里则是富人居所,要住到这里来也得靠关系才有,平一里和平二里,是雪松城繁华精髓所在,酒楼和高级妓院林立,海内外驰名的陶瓷大窑和丝网织坊也多在此,能住到平三里,是下河区老百姓们的梦想,虽不如平一平二里繁华,但也富庶安定,夜市和小吃店小商铺林立,主要的庙宇和府卫亦在此。

与下河区内外四里共八个里,却就只设两处防范祝融肆虐的军巡铺不同,上河区六个里都有自己的军巡铺--苗兰兰每次想到这里总是感叹,有钱人的命才是命啊。

苗兰兰在世二里的胡府外驻足片刻,四下无人时她踮起脚尖一跳一跳地徒劳想看看墙内的动静,不过最多也只能看见里头的屋苍和攀出墙外的梨树是否结了果子,明知道没有用,但每次经过这里时不跳那么几下,就好像什么心事没了结似的。

当有人经过时,她会立刻装作若无其事,拉拢遮在头脸上的布快步离开。

偶尔她会在世二里拉车,不过今天她决定用走的,因此步行至安平桥时都快午时了,市集正热闹。

穿过安平桥,往右拐,就在最热闹的下河区内一里中心大街上,那一排老旧楼房的其中一座,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数年前因爲一个不太开心的原因,梦想成真了,她的算命摊从桥上移到了铺子里,苗兰兰每次想到这见就只能叹气,世事难两全嘛。

铺子外的廊下,用青竹和红布有模有样地搭起的招牌上写着--紫阳仙姑,各类疑难杂症的教星。

苗兰兰推开铺子的门,她的大妹和大弟平日会替她从家里拿午饭过来,这会儿两人吃饱了正等着她,屋子没有任何烛火,却焚上檀香,面河的那扇大窗用紫色纱帘和一串串香料垂挂着作遮挡,保持神秘感兼具采光,效果还不错,不枉她砸大钱买了那些布料。

「今天比较冲?」

「我走过来的。」

大弟和大妹没说什么,大概也知道她想省钱。

苗兰兰既然回来,他们便不用顾铺子,出门替她拉生意去了,守株待兔是傻蛋才做的事,大宝和大妹不只在桥上和市集里卖膏药和卖花,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以「专业」的精准眼光寻找有没有一脸苦逼忧愁烦恼貌的肥羊--这眼力可是有练过滴!接着再不着痕迹地告诉他们下河区内一里的紫阳仙姑是活神仙下凡,专门替人解决各类疑难杂症,而且仙姑铁口直断,奇准无比,来雪松城不找紫阳仙姑,等於没到过雪松城啊。

人们喊他们这种人叫神棍,但她称自己的工作叫「慈善事业」。

可不是吗?拿了钱却不办事,那叫神棍,拿钱替人解决难题,当然叫慈善事业。

苗兰兰看着今天第一个踏进铺子里的倒楣鬼,一副畏首畏尾,左右张望的模样,八九成是外地人,这雪松城虽大,她可是地头蛇,会在安平桥上走动的在地人她敢拍胸脯打赌起码认得八九成,这家伙一身风尘仆仆,看样子几天没睡好了,虽然没背行囊,但看得出他把一个包裹小心地摆在怀里。

苗兰兰在心里一阵咕哝,这该不会是个被打劫到山穷水尽的穷光蛋吧?她虽然做慈善事业,但可不做赔钱生意啊!正思量着该怎么编个理由先收对方几文钱的「谘询费」再将人打发走--这中间苗兰兰依然很专业地摆出严肃沉吟的神情,以彷佛能将人看穿的眼神盯着对方。

「请问你就是紫阳仙姑吗?」男人开口的同时,苗兰兰便注意到,这家伙虽然穿着布衣,但是他不安地交握的手看起来不像做过粗活,而他的鞋虽然看来经过长途跋涉,却是身家较丰厚的商贾士人才会穿的靴子。

苗兰兰神情沉重地撑起眉,掩去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嗓音低沉粗哑地开口低声斥道,「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再冲一步你命都要没了?」

男人一听,脸色煞地刷白,当下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仙姑救我……」

苗兰兰彷佛听到铜钱响当当地朝她滚来的声音。

其实呢,算命的,说穿了,会一点识人术,知道怎么摸透对方心理罢了,这人神色慌张,一开口就找仙姑,想必有求於她,她盯着男人背后,那神情阴沉得令男人打心里发毛。

「你起来。」

「我有救吗?」男人实在是两腿发软,只能跪坐在地上。

「我先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不该去或不干净的地方?」

男人一楞,认真回想半天,果然联想到这一串不幸的意外发生以前,他的确在做生意赶路时经过乱葬岗,当时天候恶劣,害他不小心踩坏几个破醰子,他还骂了几句粗口……

「我没有恶意啊!」男人立刻哭丧着脸交代始末。

基本上,城外就是坟墓和义庄,外地人要进城来几乎都会路过,苗兰兰每次都拿这句话唬那些外地人,而男人遭逢一连串倒楣意外,第一个联想的自然是那些意外发生前的遭遇,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缘由。

苗兰兰听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开始游说男人如何「花钱消灾」,她一眼就看出男人背后的小鬼只是恶作剧,作点法送走他就行。

苗兰兰当然不只是靠天花乱坠地胡言乱语,要不她的「仙姑坛」哪能经营到上河区有名声,下河区最出名?

苗兰兰天生就有阴阳眼,但却不是因爲八字太轻,苗兰兰和六个弟弟妹妹是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养大她的大杂院在下河区外三里,也就是好人家的女儿绝不会去、基本上连好人家的男人也不可能去的地方,隔条街就是黑市所在的外四里。

大杂院里,曾经龙蛇混杂,有瞎了眼的大夫、年轻时据说京城子弟无不风靡的过气花旦、学过易经八卦的老酒鬼、厨艺精湛却背景成谜的老太太,还有个兼职此童、正职件作的大胡子,大胡子的媳妇,是专门卖小偏方和秘药的药婆。苗兰兰的父亲是大胡子穿同条开档裤长大的兄弟,曾经是他们下河区唯一一间地藏王庙的庙公,她娘则是专门给人写咒的师婆。

所以,苗兰兰会开算命摊,也算家学渊源。只是多年前一场瘟疫,大杂院里一大票人都没躲过,包括那时一直在庙里照顾瘟疫病患的兰兰爹娘,当时官府主张将病人集中起来,在地藏王庙暂时安置,而兰兰其中三个弟弟妹妹也没能躲过瘟疫。

后来大杂院里剩下来的人们一起养大兰兰和她的弟妹,也把一身技艺教给他们,几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出来混饭吃。

苗兰兰的阴阳眼是天生的,老酒鬼替她算过命,说她命中注定要走这行,济渡世人,后来老酒鬼也挂了,苗兰兰只能靠「师父」过去的几句提点,和他留下来的那些书,半路出师乱学一通地开坛算命,会一点面相学,会一点驱那赶鬼的伎俩,配合大胡子他媳妇的一点小偏方,再加上她自己的阴阳眼,紫阳仙姑的神坛还真的越做越有口碑,连上河区都有她的主顾呢。

收了二十文钱,送走倒楣鬼,苗兰兰希望今天每个客人都那么好措油!当然她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刚刚那客人背后的小鬼是真的给她赶跑了,她还送那男人一包香灰,那香灰是真的有避邪作用,她在那男人离开后烧了几个纸钱给那小鬼让他上路。

「姊,」苗大妹提着花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拉着苗兰兰往屋里去,还小心翼翼地探过门外廊下有无闲杂人等走动,才压低了嗓门道,「你听说了吗?世二里胡家那个傻瓜……」在苗兰兰的瞪视下,苗大妹只好改口,「胡家少爷,他醒了!而且不傻了!」

「知道啊,胡老爷还说要办流水席跟派米,你等一下回家让所有人把家里能装的袋子全带上,领米是一口一斗地算,小囡也要去排队!」大杂院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这种消息当然不能落人后。「我打听过了,今日末时一过就在地藏王庙,你快回家去把他们带过来,先占好位子。」

苗大妹当然知道派米的重要,但是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啊。

「你觉得,胡少爷会记得你吗?」

「记得我干嘛?秋后算帐?」记得她那些恶作剧吗?这倒让她有点担心,而且就算胡天命不记得,雪松城的百姓恐怕记得清清楚楚。

她真的是作了件很过分很过分的事,但是那时候的她认爲自己是对的。

苗大妹咽了口口水,中啊,要是胡少爷想起那件事,恐怕……她们得开始担心这个铺子会不会被拆了吧!幸好胡家人只认得苗兰兰……苗大妹想到这,只好道,「那今天的派米你还是别去了,我想办法把肉包子也带上。」肉包子是他们家养的狗。

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狗?就怪那群小鬼心软吧!

苗兰兰有点想笑,她怀疑胡家人会让狗也算上「一口」领白米?

把大妹赶回家去,苗兰兰坐在铺子里,忍不住发起呆来。

他醒了,这表示他的病没事了吧?

叹了口气,市僧强悍如她,只有在想到那人时,才会变得多愁善感,但原因是内疚,不只因爲她做了那件过分的事,更因爲这间铺子就是用他爹当初买下她的钱买的!

然而,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做,恐怕这几年胡万金爲了传香火,会去买下更多无事的女孩子让她们守活寡吧,虽然她没有资格替胡天命发言,但她看得出来,胡天命其实也不愿这么被摆布,那个时候他不说话,不吭声,没表情,像木头似的,但她照顾过他,她发现胡天命对不喜欢、不愿意的事还是会有排斥的反应,胡天命不太喜欢陌生人接近,也许是因爲他遇过太多怀抱恶意的人,那样的他,无法说出心里的感受,还要一直接受父亲塞给他的陌生人,也会很难过吧?

当然,这些很可能只是做错事的她,一相情愿地爲自己开脱的借口罢了。

又有客人上门来,她甩下思绪,眨眼间又换上一副老江湖的模样。

算了,他醒了不是很好吗?祝他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啦!可以的话,别计较她过去情非得已的过错呐!

胡万金痛恨苗兰兰。

「如果你想把她找回来,咱们爷儿俩……」对儿子醒来后竟然还问起那个妖女,胡万金就觉得天翻地覆那般的不痛快,本想威胁断绝父子关系,但儿子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决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咬牙切齿半天仍是道,「总之,我不准你去找她!」老人家甩下这句话,就出门派米去了。

有这么严重吗?胡天命被胡万金的怒火喷得一头雾水,「兰兰做了什么?」他忍不住问照顾他的老奴忠叔,在他的记忆里,忠叔是少数真心对他好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忠叔,他可能无法长大成人吧。

自然,因爲对他好,当年也是把兰兰的好看在眼里,忠叔无奈的道,「苗姑娘……有她的想法,但太莽撞了,她没想过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啊。」

「爹爲什么那么讨厌兰兰?」

「只要是爲人父母都会深恶痛绝吧!自己儿子被说是说是……」忠叔也一脸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