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兰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当时谁靠近你,你就惊怕得哭喊,只有他在你身边时你才变得安静,所以他这段时日哪里都不去,只在这里陪着你。他以前一砍完柴就往外跑的,在这府里,他并不是一般的下人,别看他只住在柴房里,老爷其实好几次要叫他搬到大房去住的,只是他不想去罢了。这府里,老爷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他,因为他能够令老爷开心。」

经兰容如此一说,红珠渐渐地记清一些事。

虽然她在那段时日的记忆模糊,然而这就如同人们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有人记得,有人不记得了,但只要接触到一些与所做的梦有关的信息,这消失了的梦又会在记忆里重现。如今的红珠正是如此,她被兰容的话触动了深埋在某一角落的记忆,那记忆就从模糊渐渐地清晰起来,让她想起了这几日来,颜罗王为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对他的依赖。

她曾靠着他的胸膛让他喂她吃,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颜罗王曾四五次在浴桶旁把赤裸的她抱进抱出,她回忆起颜罗王那一双被水泡白了的手在她身上的每一处揉搓,同时回忆起颜罗王替她着衣时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所闪烁的温柔而炽热的眼神,她曾在他的拥抱里安静地睡,她曾……

当她陷入回忆的时候,她的脸开始泛红,娇美的脸不知何时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春色。

兰容凝视着她,道:「你在想什么?」

红珠一惊而醒,没有拿手帕的手不自觉地举起来,食指轻碰了一下红脸蛋,道:「没,没想什么!」

兰容道:「如果你还要走,我就不阻止你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让你儿子照顾你,我可以帮你安排一间房。」

红珠深思了一会,道:「玉儿真的不是地狱来的使者?」

兰容幽幽道:「你如果觉得他是,你可以继续恨他,只是别让他担心,我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然而你可以想想,不管你多恨他,他对你,却只有爱!话说到此,我要走了,他还在外面等我!」

红珠抬脸道:「他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说话?」

兰容道:「这个你放心,他离这房挺远的,不会听到,他现在应该是蹲着像拉屎的那个臭样。」

红珠淡然一笑,道:「你不用替我重新安排房间了,我就在这里住,我想试着重新接受他,毕竟,如果我能忘记恨,或许他还是我最疼爱的儿子。」

「哦?我倒不这么觉得,不过,你真是个好母亲!」她朝红珠神秘地一笑,转身出门去了。

第六章 ~会宾楼前~

兰容看见颜罗王果然眼巴巴地蹲在原地望着她,不禁失笑,走近他时,道:「你在上茅厕吗?」

颜罗王连忙站起来,道:「不是,夫人不要取笑罗王了,罗王想知道夫人和我三娘说得怎么样了?」

兰容的笑容凝结,脸上换了一种苦恼之色,道:「你三娘说很恨你,她还是要走,我想如果重新安排一个房间给她,她肯定会偷偷溜走的,如果你不想她走,还是让她留在你的柴房,这样你可以守着她。」

颜罗王又蹲了下来,抱着头道:「这可怎么办?我总不能天天都把三娘关在柴房里,三娘为什么就这么恨我?」

兰容想笑又忍住了,道:「我先走了,想蹲多久就蹲多久吧!别忘了待会你娘沐浴时,守在澡房门前,其他时候也要守着,不然她转眼不见了,可别怪我没说。」

她走过颜罗王身旁,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突然好想大笑一场,原来并不是只有他颜罗王能够骗她,她也同样能骗他的,而且她骗得更多。

兰容走后,颜罗王站了起来走到柴房前,思考了一会,终於叹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接着又把门反锁——不反锁,他三娘不是很容易夺门而出?先锁为妙!

颜罗王转身,不敢看他的三娘,却不知道此时红珠也是垂首弄着衣角,两人在房里僵持着,谁也没有出声。

颜罗王偷偷地抬头瞄了一下红珠,却见红珠垂着首,根本就不看他,他以为是他的三娘从心里讨厌他而不愿意看他,心中轻叹,蹲到地上,重新拿起斧头埋首劈柴。

红珠被他的举动惊得抬首,望了他好一会,才道:「你?」

颜罗王扭脸,忙道:「三娘,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红珠细声道:「没有。」

颜罗王很是失望,手一抡,把一根柴劈成两半。

红珠又道:「你不累吗?」

颜罗王道:「不累。」

红珠眉头一皱,似乎有些生气,道:「你就不休息一下?」

颜罗王扭脸望向她,轻然一笑,道:「三娘,玉儿习惯了,这点功夫不算什么的。」

红珠气道:「你满身大汗的,不热?」

颜罗王听了,心里头可甜着了:咦,三娘在关心我耶!

红珠大声地道:「你若是汗湿了,就把上衣脱了,湿衣搭在身上,会生病的。」

颜罗王举起了左手一抆脸上的汗,心里乐开了花,笑道:「没事,玉儿强壮着。」

「你!你!」红珠急道:「我叫你把上衣脱了,你竟不听我的话?」

有吗?颜罗王摸不着头脑了,三娘什么时候叫过他脱上衣了?嗯,好像只是一个建议,算了,既然她要他脱,他就脱吧!反正他也觉得热闷极了,若是以前,他早就脱了,如今三娘也在这房里,他颜罗王不好意思脱而已。

颜罗王放下斧头,脱去上衣,露出其黑亮而壮实的上身,正准备继续砍他的柴,又听得红珠道:「你转过身来!」

颜罗王听得糊涂了,让他转过身去干嘛?

红珠看着颜罗王转身过来,凝视着他胸前那一道显目的伤疤,眼泪就流了出来,开始轻轻地哭泣。

颜罗王急忙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道:「三娘,你怎么了?」

红珠举起手,颤抖地抚摸着他胸口上的疤痕,道:「是谁这么狠心?」

颜罗王至此才明白为何三娘要他把上衣脱了,他想定是兰容把他被剑所伤的事告诉了她,所以红珠要看他的伤疤。

她这哭,竟是为他而哭?他也终於知道,三娘是恨他,但三娘也很爱他。

这眼泪,流在他的心里,成了他这几年来所受的苦的最大报酬,他道:「三娘,玉儿这伤已经好了,你不觉得男人身上有几道疤痕更有魅力吗?」

红珠怒道:「你说什么傻话?差点没命了,你还这样轻松?你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养的,你不知道我们养你有多辛苦吗?」

颜罗王低头抱愧道:「玉儿知道的。」

红珠见他认错,轻声问道:「那时一定很痛吧?」

「嗯。」颜罗王突然想起兰心,这小女人,令他的心口痛了好一阵,上次见了她,不但报不了仇,还让她当街踢飞出去,窝在他心头的那股火就莫名地烧起来,总有一天会报仇。

红珠叹道:「三娘已经答应刚才那位夫人了,就在这房里住着,叫她不要另外给我安排房间了,你也不要出出入入都锁门了,三娘即使要走,也会和你说一声的。你说得没错,三娘的确没有地方可去,以前一直都是你二娘照顾我的,现在没有了她,三娘不懂怎么过,唉!」

颜罗王心里一喜又一惊:原来夫人在骗人,三娘早就答应不走了,害我担心,心里又怕。唉,让她骗骗也行,反正以前我天天骗她的,肚里的孩子哪会说话呢?夫人想来是知道我在骗她,所以这次也骗回我,可惜她赚不回本,亏大了。

颜罗王多少有些得意,当然,令他最开心的,还是他的三娘决定留下来。

恨,是可以用时间和爱去消解的。

只要三娘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把她心中的恨意抹除,让她不用再承受爱恨交加的折磨,那样也许她以后就不会再发病了。某种程度上,颜罗王清楚红珠的病的根源。

红珠幽幽道:「你是不是很怕三娘?」

颜罗王笑道:「我怎么会怕三娘呢?三娘即使恨我,也不会害我的。只是我总想着三娘能够像没发生那些事之前一样的对玉儿好,玉儿真的好想这样。」

红珠道:「除非我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你希望看到三娘那个样子吗?」

颜罗王无奈,道:「那三娘就恨玉儿吧!」

红珠道:「你是不是改了名?」

「是的,我现在叫颜罗王,我觉得玉字不好。」颜罗王很老实地回答。

红珠叹道:「或许你本该是这个名的,以后我也像那位夫人一样叫你罗王吧!以前那道士就说你是阳间的阎罗王,喊着你这名时,我心中就会想起芙儿和玉姐她们,心中就恨呀!或许,要恨也恨个彻底。」

颜罗王心中一痛,他明白他三娘说的话,一直以来,三娘对他都是又爱又恨的,如今她要恨个彻底了,他的心哪能不痛?

难道三娘留下来,就是为了要恨他?

颜罗王道:「只要三娘留在玉儿身边,玉儿随便三娘怎么骂、怎么打!玉儿要砍柴了,三娘如果困了,就休息一会,如果吵着,三娘也可以到外面走走,等玉儿砍完了再回来。」

红珠奇道:「你不怕我悄悄走了吗?」

「如果我连三娘都不信任,三娘也就不必留下来了。」颜罗王朝红珠一笑,然后继续砍他的柴。

红珠看了他一会,下床走出门去,她已经有许多天不能明白外面的世界了。

深爱着的女儿虽然失踪了,同时还有两个她深爱的人也在不久前离开了她,然而离别多年的儿子终於回到她的身边,不管爱与恨,终究是亲人,能够相逢并且相处,总是一种福份。

或许不该恨,但恨,也要看缘分。

以后的两三天,红珠都在刘府里走动,颜罗王最初还是有点担心她会离开,可是后来他也就放心了。於是,他有空又跑去当衙门里的颜展昭,替刘青天办案,顺便加大别人的屁股,还有就是,在衙门和会宾楼之间两头走——实在没办法,刘青天太忙了,又要替人申冤,又要考查民情,倾听妇女心声,以求找到妇女解放的方法。

女人,苦呀!刘青天总是这么对颜罗王说。颜罗王也总是这么回答:老爷是女人的救世主。当然,颜罗王口中说了之后,心中会另外多出一句补充:没有了老爷这种人,妓女就真的苦了。

红珠很少与颜罗王说话,自从那一天之后,她虽和颜罗王同住柴房里,却总是无言,只是当颜罗王睡着了,她会静静地看着熟睡了的颜罗王。

颜罗王并不了解这一点,他只知道他的三娘不想与他说话,他也就由得她,只要他能天天看到他的三娘,他也就真的快乐。

兰容知道颜罗王不用整天照顾红珠了,也抽空把他叫过来,在她房里待上一段时间。

林鲜早在红珠来到刘府的前一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听刘青天说,她是到乡下去探亲了。颜罗王松了半口气,知道暂时没有被猫偷吃的危险了,林鲜这亲探得可真是时候,但愿她永远都在外面亲亲地探着。

刘敏来看过一两次红珠,事后红珠曾对颜罗王提过一次这样的话儿:罗王,这位小姐好像和你很好。

颜罗王当时沉默,红珠也就不再提起。

这日黄昏,颜罗王从兰容房里出来,直接回到柴房,红珠坐在床上织着毛衣,见他回来,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埋头做她的针线活。

颜罗王道:「三娘,你还做这个呀?」

他记得以前三娘是常织衣给他和两个姐姐的,特别是冬天快来临之际,他的三娘织得更是勤快,他心想:这秋也快过去了,三娘可能是习惯性地织衣哩!

红珠道:「不织衣,你冬天穿什么?」

颜罗王张嘴就笑,也不懂说话,他三娘说这话时虽然没有好声气,可是谁都能听出三娘在关心他。

红珠道:「你傻笑什么?」

颜罗王就要回话,钟捕头冲了进来,道:「颜罗王,老爷叫你往会宾楼跑一趟。」

颜罗王道:「钟捕头,都快落暗了,老爷叫我有什么事?」

钟捕头喘过气,道:「我也不知道,他只要我告诉你,让你去,其他的我可不清楚了。」

颜罗王道:「老爷在会宾楼等我吗?」

钟捕头想了想,道:「我是在衙门里接到手下的通知的,所以老爷在不在衙门,我就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应该在的,不然他也不会叫你过去了。」

「好,我立即过去!」他掉头又对红珠道:「三娘,我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说罢,颜罗王就随钟捕头出了门,两人拔腿就跑,可是没两下子,钟捕头就追丢了颜罗王。

他在一扇墙上靠着喘大气,嘴上笑骂道:「妈的,这小子跑得这么快,不去捉贼真的浪费了,天天在衙门里站着打人屁股,倒是我这跑得特慢的去追着喊捉贼,刘大人真是用人不当,换他去捉贼,老子天天守在衙门扁别人的屁股多爽,唉!累死了,喘口气再走。」

会宾楼是扬州城最大的妓院,里面的青楼女子来自全国各地,应有尽有,卖身不卖艺的、卖艺不卖身的、卖身又卖艺的。

会宾楼就成了刘青天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他有事没事都爱待在会宾楼里,和一些青春少女做些亏本买卖,所以会宾楼的女孩子们都说他刘府台爱民如子——不,是爱妓如女。

颜罗王跑到会宾楼前,正碰到会宾楼的老板喜娘从里面出来。

喜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有着七八分的姿色,打扮起来,妖冶艳丽,比她底下的妓女还要骚上那么几分。

她见到颜罗王,手中的红手帕向前一摇,娇笑道:「哟,黑屁股,你又是干什么来了?」

喜娘之所以叫颜罗王黑屁股,是因为他在衙门当了展黑猫之后,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专门负责打屁股的,因此很多人都明着或暗着叫他黑屁股。

颜罗王牛喘着道:「我是来找我们老爷的。」

喜娘一笑百媚生,嗲着声音道:「你说刘大善人呀!他今天可没来打赏我的女儿们。」

颜罗王惊道:「怎么会?」

喜娘吃吃地笑道:「或许他的百狗鞭酒还没弄好吧!他昨天跟我说,只要他喝了百狗鞭泡的酒,他就会大发雄威,我想他现在还在某处秘密地酿酒哩!黑屁股,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到里面找找。当然,如果你黑屁股想要我女儿们的白屁股了,你老爷不在里面,你也大方进去,我的女儿都不嫌你黑的,老实说,你还长得挺招人喜爱的。」

颜罗王再次问道:「我们老爷真的不在里面?」

喜娘道:「你不信我,你自己进去看看。」

颜罗王突然怒吼道:「刘贤达!」

喜娘还没反应过来,颜罗王已经转身狂奔了。他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把挡路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推撞出一边。人们见他疯狗似的,也都急急忙忙地闪出一条路,让他直冲。

喜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色一正,心想:「说得好好的,脸色就变得不像人样,掉头就跑了,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这小子也跑得够快的,他的那双腿真是有力。如果不是那没良心的跑得快,娘也不会郁郁而终了。唉,跑得快的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这黑屁股看来心也黑,刘贤达可真找了个好帮手。」

她想着,看了看向会宾楼走来的人,突然娇笑道:「哟,黄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